第十章 雲海破碎
逐日之門。
這一道金色肅穆的大門,是往日眾仙朝會必經之地,也是通往金神大殿唯一的關卡。
平常時候這道門是敞開的,由天將輪番看守,面見金神的仙人都要客客氣氣地請天將通報,才得以進入大殿。但此刻逐日之門卻是合攏緊閉,長廊上也渺無人蹤。整座金神之城寂靜宛如一座死城。
白螢坐在通往逐日之門的階梯上,單手支頰,精緻如娃娃一般的臉蛋毫無表情。昔日溫雅的柳木仙也靜靜守在階梯之前,手按著劍柄,眼眸空茫無神。
隨著禁忌之語被解封、透過刻罪之鐘傳遍天下,仙魔之間的真相大白,過去指使熾仙軍大肆獵殺魔族的金神霎時成了千夫所指。然而在西方天界金神蓐收身分貴不可言,竟是無人敢質問金神為何掩埋真相,各方天帝又早已不問世事專注於自身修行,因此以金神之尊,竟是無人敢動,只是漸漸門庭冷落無人聞問。
幾千年來的和平,似乎已磨掉了滿天仙神的銳氣,禁忌之語已是傳得三界皆知,眾仙卻是漠視真相,人人緘口不語。
忽然從金神之城入口處傳來隱隱的震動,夾雜獸吼以及兵鐵交擊之聲。白螢眸光一亮站起身來,知道紫丞等人終於來了,嘴角不由勾起一抹笑,緩緩步下階梯,玩味地瞥了伶葉一眼。
「就快看見自己心愛的學生,你一定很高興吧,伶葉?」
木然而立的伶葉依舊目光空洞,毫無反應。白螢似乎也不在意,兀自笑道:「當樓澈看到昔日敬重的先生揮劍相向,不知道會有何反應?……真希望他們趕快過來,我已經迫不及待想看到了。」
走近伶葉身邊,以指輕挑起他的下顎,白螢端詳著這張俊雅的臉龐,心裡卻只有毀滅的欲望。
在眾仙之中,伶葉溫和儒雅卻算不上出眾,甚至可以說是平凡,但這樣普通的一名仙人,卻也有許多人關注,相丹、離墨、樓澈,甚至東方天界的木神勾芒都對他無比看重──但明明不比兄長遜色的自己,卻無人注目……每次想到這些,白螢就感到無比的嫉妒忿恨,她明明比任何人都出色!她明明不輸任何人!
輕撫上伶葉的臉頰,白螢一臉惋惜地笑著,溫柔的聲音卻飽含惡意:「可惜相丹不知所蹤,否則好友反目,執劍相向,不是更為有趣……?伶葉,見不到相丹,你一定也覺得十分可惜吧!」
指腹輕柔地在伶葉臉側摩娑,聽見從開明廳方向傳來垂死的獸吼,白螢壓下想撕碎眼前這張臉的欲望,笑得十分甜蜜。
「闖入者死,這是金神大人的命令,你沒有忘記吧?去開明廳迎接魔族少主他們吧,你心愛的學生也在那裡等著你呢,伶葉。」
聽到命令兩字,伶葉微微抬起頭,神色漠然地拂開了臉上的手,不疾不徐地走過逐日道,繞過曲折的迴廊,來到開明之庭,橫劍阻擋紫丞等人的前行,無視樓澈驚愕的眼神。
「闖入者死……違逆金神大人者……死!」
被伶葉漠然的目光看著,樓澈又是錯愕又是不信,仙魔真相已經揭開,一切都是金神老頭在操縱一切,伶葉先生應該已經知道了真相,又怎麼會繼續遵從金神老頭的命令!
旁觀者清,紫丞發現了伶葉目光渙散,表情僵硬,拉住想上前的樓澈道:「樓兄,不要過去,他的意識似乎被控制住了,就像那些熾仙軍一樣……」
「怎麼會……」樓澈一臉大受打擊之色,居然連伶葉先生也被金神所操控,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伶葉先生,你清醒一點啊!我是樓澈,是你心愛的學生啊!」
拼命想喚回伶葉的神智,卻是徒勞。看著這樣的伶葉先生樓澈感覺十分難過,對金神隨意操縱人心的手段更為憤怒,成為新神到底有什麼好?難道身為金神還不夠嗎!師傅曾說,權位越高,負擔的責任越重。對他樓澈來說,責任就跟麻煩一樣,為什麼還有人想謀求更高的權位,自找麻煩!
樓澈一點也不懂,也不想懂。
「可惡!金神老頭真是卑鄙,居然控制伶葉先生來阻攔我們……本仙人、本仙人怎麼能對伶葉先生出手!」樓澈握緊手裡的大筆,滿臉不甘,卻又無奈。
「樓兄,我們好不容易走到這裡,怎能在此止步不前?」見樓澈面帶掙扎,紫丞暗暗一嘆。「我們先設法將他擒下,再尋施救之法吧。」
樓澈雖不願傷害敬重的師長,但失去意識的伶葉下手卻毫不留情,一手斬魔劍使得出神入化,好幾次將眾人逼入險境,不得不全力以赴。
「伶葉先生……」樓澈看著伶葉身上添了許多血痕,心中痛苦,語音發顫。紫丞看了樓澈一眼,舞動琴弦的指尖頓了頓,原本充斥殺戮的琴音轉化為中正平和,但就在這轉攻為守的一瞬間,竟是被伶葉尋到了破綻逼近身!
紫丞暗道不好,避開了刺往胸前一劍,劍鋒卻直追而來,步步緊逼直欲至紫丞於死地。他心中雖是有化解之法,卻又顧忌樓澈對伶葉的在乎──
「醉臥龍!」一道金燦燦的靈光驀然闖進伶葉與紫丞之間,蕩開了奪命之劍,紫丞剛暗暗鬆了口氣,就被氣急敗壞的樓澈一把攬過。
「彈琴的你在發什麼愣!要不是本大爺出手及時,你知不知道你剛剛差點要沒命了!」
紫丞微微默然,心裡也頗為意外自己的遲疑,樓澈……對自己而言已是這麼重要了嗎?就連樓澈在乎的人,他都忍不住想維護……
雖然心中千折百轉,指間的彈奏卻不再停頓,殺伐之音挾帶著魔氣襲向伶葉。
箭雨,劍光,潑天蓋地的術法相爭,伶葉身形疾閃,卻免不了又增添傷勢。樓澈雖想罷手不打,伶葉又總能在攻擊的間隙加以反擊,泛著藍光的木劍猶如毒蛇一般刁鑽而凌厲。
意識被控制的伶葉似乎絲毫感覺不到疼痛,一劍一式綿密不絕,不斷被牽動的傷口汨汨流血,讓樓澈看了十分心痛,卻又無法可想。
正在戰況膠著,眾人心焦之時,一股冰寒之氣夾帶清冷梅香而來,一道盈盈白光疾飆而至,同時憑空出現無數紅梅花瓣聚了又散,光華之中漸漸顯現出兩道身影。
「師傅!冰封美人!」
「司祭、相丹?」
待光華散去,看清來者,樓澈等人都是驚詫莫名。師倩看了看紫丞,又掃過身後的同伴們,露出淡淡的欣慰之色。相丹卻是眉頭緊皺,鏡返之盾一張,半透明的光盾擋在伶葉身前,將樓澈等人的攻擊化於無形。
被護住的伶葉若有所覺,空洞的目光射向相丹,握劍之手不經意地顫了顫,劍尖指地,竟是緩下了攻勢。
相丹與紫丞雖有不共戴天之仇,但眼前局勢緊迫,彼此又是目標一致,一番商議之後,紫丞等人決定先往金神大殿,伶葉之事就交由相丹、師倩兩人處置。
樓澈等人離去之後,相丹望著木然而立的伶葉,神情有些複雜。
「伶葉,我們有多久沒較量了……?」
或者該說,自己有多久沒有關注過他了。
這許多年,自己深受記憶缺失之苦,執著於除去紫狩之子,將自己置於縛心之陣,越來越少見到伶葉,也無心管教樓澈……
他記得伶葉曾經是愛笑的,溫暖的笑容親切的氣息,總是讓許多孩童樂於親近他。但不知何時開始,伶葉笑容日益減少,到了今日,他竟已想不起伶葉笑的模樣,取而代之卻是憂愁顰眉望著自己隱含憂慮的目光。
伶葉,或許從那時起,你就知道會有今日之局吧……但一切卻已無可挽回。
如果不是自己過於偏執……如果能將伶葉的話聽進一二分……
可惜世上沒有如果。
「你放心,我一定會救你的。」
近似呢喃的低語,背上誅魔神劍如有自我意識一般飛射而出,當空疾旋。相丹騰空而起,神劍似也有靈,自行飛入他掌中,嗡鳴一聲,劍身霞光流轉。
師倩束手一旁,作壁上觀。雖然伶葉是露朝雪的師兄,但露朝雪已死,天界的一切已與她無關,她不認為自己有必要出手。
伶葉緩緩抬頭,目光停定在相丹身上,彷彿鎖定了目標,提劍一縱,斬魔之劍疾刺而出。
相丹錯身閃過,反手劈出一劍,勢若虯龍,浩大的劍氣撲向伶葉。泛著藍光的木劍格擋住劍氣,但重若山岳的劍壓卻令伶葉身子一沉,腕骨發出咯咯聲響,力不能敵的伶葉劍勢一蕩,方將迫人的劍壓盡數卸去。
卻在這瞬息之間,相丹又已迫近。伶葉有意拉開雙方距離以術法相拼,卻被相丹逼得不得不以劍鬥。
劍氣橫掃過處,地裂柱傾,伶葉劍招犀利,卻銳不過相丹神劍之威。
兩道劍光糾葛難分,劈、刺、掛、撩,伶葉手下不停,臉色卻漸趨蒼白,原本停止滲血的傷處又再度崩裂,血流不止,氣息也漸漸急促。
皮綻肉開的傷口,雖是傷在伶葉之身,相丹卻感到剜心之痛。好似受傷的不是無動於衷的伶葉,而是自己一般。
他承諾過庇護這片天界淨土……他承諾過不讓伶葉染上血腥……然而他卻沒能做到……
滿身是血……伶葉,一定很痛吧……
相丹終於懂了自己每每負傷而歸,伶葉心中的難過悲傷……情之所至,縱然明白生死大道,又怎能毫無所感?尤其入魔的剎那,他已明瞭自己真正的感情歸向……
他已負了朝雪,不能再失去伶葉。
相丹立意速戰速決,伶葉似隱隱感知相丹心中變化,木劍挾風雷之勢橫劈而出,透出的劍氣與殺意絞在一起,迎著伶葉凌厲的殺意,相丹卻是淡淡笑了。
斬魔劍,這是他教授給伶葉的。伶葉當時還學得不大情願,兩相切磋時也從不使殺招,沒想到有一天會拿來對付自己……
「劍貫天泉。」低聲喃唸這劍招,相丹曾多次在腦海中演練兩人對招,若是伶葉使出斬魔劍自己該如何應對,過去從未有用上的時候,卻不想用在了這裡。
劍氣如一匹白練延展開來,與伶葉的劍氣兩相對消,化作青白星芒碎散。
星星點點的光芒橫在兩人之間,刺目的光華使雙方視線受到障蔽。
伶葉雙手平推而出,橫躺在掌心的木劍煥發青綠異芒。這柄以他原身所製的柳木劍本是法器而非殺戮之劍,藉此劍之助更能增長術法之威,時與伶葉相互切磋的相丹同樣深知這點,更明瞭伶葉在視線障蔽的情況下必然不會放棄自身術法的優勢。
因此劍招方出、劍氣未散之際,相丹身形已動,瞬息之間移至伶葉身後,趁著伶葉施法未成毫無防備之下擊飛木劍,將伶葉雙手反折箝制。
伶葉雙手掙動,相丹卻將他按在懷裡,雙掌牢牢禁錮住他的雙手。動彈不得的伶葉雖無自我意識,卻似也知掙扎無用,不再動作。
相丹低下頭,看著形如木偶的伶葉溫順地靠在自己胸前,雖知伶葉並未清醒,卻仍心中悸動。但看著伶葉身上鮮血淋漓的情況,相丹表面雖不動聲色,心裡卻隱隱疼痛。
若是為仙而無自我……伶葉會選擇為魔吧。
微微傾身向前,將臉貼近伶葉,相丹含住伶葉因失血過多而乾澀的雙唇,舌尖輕輕頂開那兩瓣柔軟,混濁魔氣藉著唇齒相合竄進伶葉喉道,湧進他的身體。
仙人之體,本是清濁之氣皆有,不管是清氣盛或濁氣旺,總能巧妙地保持在平穩的狀態,而伶葉體內一下湧入外來的濁氣,身體的清濁平衡瞬間被打破,失衡的清濁之氣互相較勁,宛如在伶葉體內卷起風暴。
本能察覺不妙的伶葉齒列一闔,來不及退出的相丹被咬傷了舌頭,擒握伶葉的雙手勁道略鬆立即被他奮力掙脫開來,重獲自由的右手浮出一層青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摜向相丹胸口!
「相丹!」
原本冷眼旁觀的師倩臉色刷白,失聲喊了出來。
縱然與相丹有仇隙,露朝雪的情感亦影響著她,雖然不至於因此恩怨盡泯,卻也再難對相丹的受傷額首稱快。
溫熱猩紅濺上了伶葉的臉側,細長的柳葉洞穿了相丹的胸膛,伶葉空洞的眼眸驀然凝聚起一絲清光,手彷彿被沿著柳葉流來的血液燙傷一般劇烈顫抖。
「伶葉……」看著伶葉顫抖不已的模樣,相丹忍著胸口劇痛想抱過他,神智陡然清醒過來伶葉卻鬆開握著柳葉的手,腳步不穩地連退數步,神情茫然若失。
意識被操縱時所經歷的一切紛紛在伶葉腦海中閃現。
大殿上,他毫無知覺地聽著金神的計畫,看著離墨遠去,聽著飄渺傳來的鐘聲,看著天外雲海的眾人被金神任意擺佈,被指使著與樓澈等人廝殺……
伶葉垂下頭,看著顫抖的手上沾染的腥紅。這雙手究竟染上多少血腥,他已經記不清,就算是被人所操縱而非本心,但他助紂為孽的事實也無法一筆勾銷……
若是早一點發現真相,離墨是不是就不會死?天外雲海眾仙也能早一日從金神手中解脫,相丹不會在屠魔的歧路上越走越遠,自己也……
鮮血一滴滴從手裡滑落,一滴血珠,就似一條人命的消散。伶葉愣愣看著,看著,視線漸漸被滿溢的淚水模糊仍不自覺──直到另一隻手覆蓋在他的手心上,遮去那一片血色。
「伶葉,你無須自責,你是被人操縱意識,沒有人會怪你。」相丹用力握緊伶葉的手,難得地自嘲道:「錯得再多,也沒有我多……」
伶葉勉強笑了笑,卻在目光掃過相丹胸口時僵住了笑容。細狹的柳葉仍未拔出,絲絲鮮紅仍從傷處不斷外溢。
「相丹,你的傷……」眼神閃過一絲慌亂,伶葉探手過去,想將柳葉拔出,卻在意識到相丹是被自己所傷時一頓,似有退縮之意。
相丹看出伶葉心中芥蒂,目光一閃,將伶葉被自己握住的手拉起,按在自己胸口上。
「相丹……」伶葉目光閃爍不敢與之相對,卻被相丹捏住下顎扳過了臉,毫無迴避的餘地。
「伶葉……還記得在無界神樹的時候嗎?」猶如冰消雪融,也許是想起仍舊單純寧靜的過往,相丹的聲音意外地溫和,眼瞳的猩紅血色漸漸沉澱,平靜地注視著伶葉。「我為求見綠蘿女仙來到無界神樹時,是你為我療的傷……」
聽他提起第二次見面時的情景,正在不知所措的伶葉霎時一愣,亦想起那久遠的過往。
那個時候,他遠遠望見一道人影沿著神木道而上,細碎的陽光在那人的頭盔上折出眩目的光,很是耀眼。
而當那人來到他面前,銀白的髮絲,冷峻的面容,讓他幾乎無法移開目光。
也許,沉溺就是從那時開始……
望著傷痕累累依靠在一起的相丹與伶葉,師倩心中有一絲了然,一絲哀淒。露朝雪,以及她師倩,對他們而言從來什麼也不是……只有紫狩,只有她的王,真正看的是她……
自嘲一笑,她舉步向外走去,卻在靠近廳門時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師倩反應靈敏地往邊上一避,正好與一名高大壯碩袒胸露肚的仙人錯身而過。
「相丹?!你不是已墮落為魔,居然還有臉回來天界?」狀若力士的仙人腰繫數鼓,目如銅鈴,惡狠狠地瞪著廳中的相丹,又看向伶葉,正欲斥責伶葉與魔親近,卻感應到伶葉身上魔氣,霎時驚怒交加。「伶葉,竟連你也被魔孽所惑!難道魔族會攻進天外雲海,是你們引來的?!」
擂鼓大仙想到魔族攻上天界以及兩人出現的時機,八分的懷疑化作了肯定,煞時臉色鐵青,破口大罵:「沒想到你們背叛天界,絲毫不顧念往日情誼!今日就算天外雲海眾仙皆亡,我擂鼓大仙也要拖你們陪葬!」
左手執楔,右手持錐,擂鼓大仙一個擊鼓,一陣電閃雷鳴,數道電光往相伶二人轟落。
相丹眉頭一皺,帶著傷勢較重的伶葉避開。伶葉卻還在想著擂鼓大仙的話,久久回不過神。
魔族攻進天外雲海?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他為何一點也不知……
想到被金神利用的天外雲海眾仙,早在與紫丞等人爭鬥時死傷過半,剩餘多是老弱婦孺,若是魔族大舉來犯……伶葉渾身僵冷,想到雲學宮的孩子們許多都無自保之力,心中頓時焦急萬分。
「擂鼓大仙,你剛剛說魔族攻上天外雲海是真的嗎?」
「哼,明知故問!」此時對兩人恨之入骨的擂鼓大仙根本不信伶葉毫不知情,擊鼓的力道越來越重,電光落下的頻率驟然加快。
見對方誤會甚深,相丹冷然道:「先將他擒下再說。」
伶葉不願與昔日同僚拔劍相對,低聲道:「相丹,我擔心雲學宮裡的孩子……先將他引離廳門伺機出去吧!」
「好吧。」雖然口中答應,相丹仍是手捏劍訣,誅魔神劍幻化出無數劍影。
一將擂鼓大仙迫離廳門,相丹立即趁隙帶著伶葉出去,師倩亦見機化作飛花跟上。
三人急急趕往天外雲海,遠遠便見沖天火光。來到近處,只見底下已是殺成一片,爭鬥之聲,哭喊之聲,交織錯雜,許多屋舍皆被搗毀,死去的仙魔眨眼化做粉塵消散……
師倩咬了咬牙,高聲喝令族民住手,卻無人聽從。壓抑多年的仇恨之火一旦爆發,只有以血雪恨方能平息。
眼前的情景與當年落仙谷被圍剿屠殺何其相似,師倩卻絲毫感覺不到報仇雪恨的快意,只感到舊事重演的悲哀。
她看著伶葉飛往雲學宮,相丹助眾仙抵禦魔族,竟不知自己此時該如何自處。
紫狩……一定不希望事態演變至此,否則當年他也不會將騰蛇封印……
可是族民理智已失……她該怎麼做才能兩全?
偌大的雲學宮安靜至極,這裡沒有兵鐵交擊之聲,沒有術法爭鬥之光,沒有哭嚎悲泣,沒有人聲話語……
伶葉站在大門入口良久,慢慢走了進去。
器物被毀損,課桌被砸爛,東邊起了大火仍在向四周延燒。
凡人死了,會留下屍首。仙魔死去,卻是死得乾乾淨淨,化作光和塵,回歸天地,什麼也不留。
伶葉被火光吸引過去,沿著迴廊走在空蕩蕩的學宮之中,心中似也空蕩蕩的沒有著落。
伶葉先生好。
伶葉停住腳步,依稀看見孩童們笑嘻嘻地簇擁而來,向他道好問安。
伶葉先生,御風術我怎麼也學不會,再教教我好不好?
三兩個學生牽拉著他的衣角,仰頭看著他,清澈的眼睛滿滿的單純信任。
伶葉感覺眼睛一陣酸澀,一個眨眼,卻發覺方才的人影都消失在火光裡。
不過是……幻覺。
徘徊復往返,彷彿在尋找過去留下的痕跡,散落一地的書,翻倒的課桌椅,學童們製作的圖畫……伶葉在雲學宮裡流連不已,心頭益發沉重。
偌大雲學宮,難道竟無人生還……?
這麼多的學童,數百稚子……天外雲海的根基,就這麼泯滅了嗎……?
無法接受過於殘酷的現實,明明該到其他地方進行救助,伶葉卻執拗地巡視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一陣細微的呻吟聲從路過的屋舍中傳來,黯淡眸光霎時一亮,伶葉立即調轉腳步循聲而去。
屋裡,一名六七歲大的小女孩伏在地上嚶嚶哭泣,伶葉幾步走到小女孩身邊,將小小的身軀抱進懷裡,看清了小女孩的面容,更看清了那從細瘦的左肩橫至右腰,幾乎要將幼小身軀斬成兩截的刀傷……
「書茵……」難忍心中哀慟,伶葉哽咽著喊出小女孩的名字,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伶葉…先生……?」書茵吃力地側過頭,滿是血污的小臉在看見伶葉時浮起一絲笑容,但嘴角一下又垮下去,眼淚簌簌直落。「伶葉…先生……大家……都死了……清要……滿滿……丹霞先生……大家……都死了……」
聲音越來越小,書茵目光渙散地望著上空,低微的聲音打著顫。小小的孩童畏懼死亡,卻又不得不迎接這樣的命運。
伶葉顫抖著唇想說些什麼,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安慰的話,只能以指輕柔地梳理小女孩散亂糾結的長髮,無聲撫慰。
「先生……書茵…也要…死了嗎……我好怕……好痛……」
神色灰敗的伶葉閉了閉眼,艱澀地道:「不要怕,不用再怕了……先生會陪妳……書茵乖,好好地睡一覺,睡起來,就不痛了……」
「真的……睡一覺……就不痛……了嗎?」
「真的,所以聽話,快睡吧……睡起來,就好了……」
抱緊懷裡的孩子,他默默看著她閉上眼,沒了聲息,默默看著她化做粉塵,被風一吹而散。
那小小的生命,那單薄的重量……就這樣離開了他的懷抱……
終局 天傾雲碎
颯颯東風細雨來,千層浮浪泛銀輝。
銀波池中種滿了芙蓉,隨波搖曳,粉嫩的花瓣被雨打得一顫一顫,很是可憐可愛,可惜自從勾陳不再鑄劍絕跡於此,這片清雅的風景再也無人賞玩。就連被派來此地看守夕淵劍靈的伶葉,也無心於此。
天外雲海的破滅,讓一直糾結於仙魔真相的伶葉徹底心灰意冷,眾仙有錯,因此遭到魔族報復說得上是罪有應得,然而稚子何辜?互相傷害,報復,增添的只是更多的傷痛,永遠無法痊癒的心傷……
亙久的仇恨一朝爆發,無可奈何之下師倩、伶葉、相丹聯手佈下結界,將天外雲海與各方天界來往通道完全禁絕。既然已無法阻止仙魔衝突,至少不能讓戰火向外延燒……於是,結界之內的人出不去,結界之外的人也無法進來──直到天外雲海的仙魔力氣耗盡,幾近死絕。
那一場戰爭之後,伶葉再也不敢回到天外雲海,再也不願意見到與之相關的人事物,只想躲得遠遠的,獨自舔傷。
於是,他來到銀波池,默默看守著這把殘缺之劍,對著沒有多少變化的風景,終日消沉。
未滿百日,浸泡在銀波池中的劍靈就化作人形。然而伶葉不願言語,夕淵性子也很是安靜,默默相對數日,還是直率如孩子般的夕淵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在想誰?」夕淵看著伶葉的目光有著難得的好奇,「主人曾跟我提起你的事,雖然說得不多,但我感覺得到主人很看重你……你在想主人嗎?」
看重嗎?伶葉神色倦怠地笑了一笑,輕聲道:「不,什麼也不想。」
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願想。
他害怕面對形如廢墟的天外雲海,害怕面對那死一般的寂靜無聲……更害怕面對相丹的消逝。
生命如同指間沙流逝的感覺太過可怕,伶葉忘不了那小小孩童從他懷裡消失時,懷抱空無一物的虛無空落。
千百年的修行,本該看透生死,但他可以直面任何人的死亡,卻只有一個人的生死……他無論如何也看不開、看不透。
到底在銀波池待了多少時日,伶葉已不記得。
只記得紫衣女子來到時,那一池芙蓉開得格外好看,格外芬芳。
師倩緩緩來到他身邊,與他並立看著那一池盪漾銀波許久,驀然低語:「他已去了。」
伶葉身軀一震。
師倩別過頭看他,平靜的目光似藏著隱隱憂傷,又似什麼也沒有。
「師兄,就算陪在他身邊的是我……到死,他看的都是你。」師倩淡淡一笑,有些苦意,有些釋然。
從一開始,相丹眼裡看的就不是她,不是露朝雪,因此她再怎麼執著……都沒有好結果。
伶葉側頭回視,嘴唇動了動,他想說相丹對她有情,想對她說相丹與自己只是知己……卻終究沒能說出口,只是看著那冷豔女子轉過身,一步一步走向那廣闊的天地。
不管是柔弱溫順的露朝雪,亦或冷靜理智的師倩,她們從不示弱於人前。
因一抹死亡也無法排解的怨恨而生,當怨消恨散,世間再也無物可憑依,可以挽留住那一縷梅之精魄。
回到梅影長堤,師倩背靠梅樹坐下,纖白的手輕撫著身旁的青草地,相丹就是在這裡,在她的懷抱裡……
相丹,紫狩,都不在了……她生命裡最重要的兩個人都不在了。
有了陽光、神木和水的魔界,想必會越來越好,也不再需要她這個司祭。
所以師倩……也沒有繼續存在的意義。
可惜,沒能跟相丹一起看到白梅……
身軀極沉極重,雙手無力垂落在身側,師倩倦極了,於是她閉上了眼,做了一個永不甦醒的夢。
夢裡,相丹對她說對不起,對她說他這一生虧欠最多的人就是她。
於是師倩笑了,笑得開懷。
相丹,也許我只是想聽你真心地說這麼一句……
至少讓她明白,她曾愛上的人並非真的如此無情。
那麼,也就不枉她拼卻一身修為送他再入世間輪迴……
千年以後,紅梅成雪……還有相逢。
到時候……相丹,師兄,莫再辜負了彼此,辜負我一片心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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