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瘋圈

被無所吞沒，視野慢慢變成一片黑暗，就像沉進看不見日光的深海裡，剛剛還激動的情緒變得平靜下來，思緒漸漸地停止，只有最後的念頭停留在意識裡，頑固地不肯消散。

最重要的朋友……不能忘記……

可是已經想不起來了……名字，我的朋友叫作什麼名字啊……

明明很重要的……可惡……

志島大地從小就不是個機靈的孩子。雖然有點小聰明，但是遇到大事總是反應不過來，有時候過於遲鈍的反應甚至讓人感覺是個笨小孩，不過開朗又仗義的個性彌補了這點小缺陷，在同齡人裡仍然有著不錯的人緣，從幼稚園開始就一直有很多玩耍的小夥伴，所以一開始他並沒有注意到跟自己上同一個幼稚園又上同樣的小學、同一班的久世響希。

本來不愛學習的志島大地跟外號書蟲的久世響希毫無交集，雖然不會像同齡的夥伴那樣欺負久世響希，但大地也不喜歡這個總是待在教室裡看書、態度冷淡的鄰桌。

感覺就是又正經又無趣的傢伙，他一定就像很多優等生一樣，愛跟老師打小報告吧。懷有偏見的志島大地小朋友這麼想，所以對頂著優等生頭銜的鄰桌敬而遠之，在小二之前他們之間幾乎沒說過幾句話，僅有的印象也就是自己掉了橡皮擦，對方默默撿起來放回自己桌上，雖然沈悶但似乎不是惹人厭的傢伙……這樣的印象停留了很久，一直到小二下，因為前一天打遊戲打到太晚隔天小考題卷沒寫完他就睡著了，結果考了班上最低分被同學圍住嘲笑，在自己受不了要打人的時候，總是沉默的鄰桌的一句話讓大地對他徹底改觀了。

『隨便嘲笑別人的才是笨蛋吧』──雖然說得並不大聲，大地以及圍著他的其他人卻都聽見了。他轉過頭看向鄰桌，卻看見對方仍然拿著書在看，完全沒有望過來，好像剛才的話不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一樣。

冷淡得不把人放在眼裡的態度反而激怒了其他人，一邊嘲弄自己與書蟲什麼時候成為了朋友，一邊把響希也包圍起來，正在看的書被奪走扔出窗外，讓響希的注意力不得不轉移到他們身上。

『嗚哇，這傢伙看人的眼神好討厭！感覺真噁心！』

『因為書蟲的眼裡只有書沒有人嘛！』

『那他跟志島是什麼時候成為朋友的啊？志島那麼笨哈哈……』

被推倒坐在地上的響希沒有任何反抗，只是默默地抬起頭看著周圍的同學，即使被欺負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就像木偶一樣。

那不是大地第一次看到響希被欺負，但卻是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反應，好像很習慣這種事情一樣，不抵抗也不生氣，只是默默忍受著，讓本來只是有點生氣的大地火大起來。

『你們想幹嘛？要笑就笑我好了，跟他沒關係啦！』大地用力推開圍在旁邊的人，把他們都從響希的身邊推開，生氣地把他們通通趕走，回頭卻看到響希一臉困惑的看著自己。

『怎麼了？一副看到奇怪東西的表情……』大地嘀咕著，一邊覺得果然是奇怪的傢伙，一邊伸手把陌生的鄰桌從地上拉起來。

『是很奇怪啊，我們又不是朋友，為什麼要保護我……』響希低下頭，小聲說：『以前也只是在旁觀看著而已……』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對方悶悶不樂的樣子，大地突然很後悔自己以前沒阻止別人欺負他，其實，這只是個愛看書的傢伙而已吧？雖然不是朋友，剛剛也幫自己說話了啊，也許真的可以成為朋友呢？

大地撓了撓臉，感覺有點彆扭。這種莫名地愧疚又不好意思的情緒，對於一向大大咧咧有話直說的志島大地小朋友來說實在是難得的經驗。

『你剛剛也幫我說話了啊，算是、嗯、禮尚往來……是這樣說的吧……？』學著大人口氣說話的大地一臉不肯定地說。

響希扯著衣角，喔了一聲，明明表情沒什麼變化，大地卻覺得這傢伙看起來很難過的樣子，讓人看得也難受起來。

『喂，那個……可以叫你響希嗎？可以吧？你剛剛幫我說話了，我也保護你了，那我們就是朋友了吧？沒意見的話就這樣決定了啊，響希！』

那時候響希驚訝地看著自己的表情出乎意料得可愛，不像平常冷淡又陰沉的樣子，就像被陽光照耀一樣整個人明亮起來。

然後志島大地決定要做久世響希的朋友，一起玩耍、一起唸書、一起分享點心，最親密無間的朋友。這樣的話，這傢伙一定會露出更多可愛的表情吧，想一想就很讓人期待耶。

『響希，放學我們一起去公園玩吧！』

『……嗯。』

「響希……」

掙扎著不想消失，手拼命向上伸想捉住什麼阻止自己的身體下沉，突然回想起的童年過往讓大地的求生意志又變得強烈起來。

不能讓響希一個人！必須活下去啊！

如果讓響希一個人的話，一定又會變回最初的樣子，總是沉默地站在人群之外，忍受著孤獨寂寞不敢表露自己的情緒……

「說好要一直陪在他身邊的……結果還是沒做到嗎……」已經不知道是多少次痛恨自己的弱小無力，連自己做出的承諾也都無法兌現，雖然想過只要響希活下去就好，但是果然還是想一起活下去啊。

「什麼也做不到……明明是最重要的朋友，明明不想讓他一個人……我為什麼會這麼沒用啊！」儘管已經不會有人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大地還是感覺難堪地用雙手掩住自己的臉，什麼也做不到的自己真是太沒用了，這樣的他還有資格作為響希的朋友嗎！

志島大地其實很清楚響希的父母怎麼看待自己的，確實自己頭腦不像響希那麼好，就算拼了命唸書成績也只是勉強在中上游，也不像響希從國小就開始學各種才藝，自己既不會畫畫也不會彈鋼琴，甚至連田徑項目都輸了……雖然什麼都不如響希，卻還是想跟他一直做朋友下去，想要保護重要的朋友……卻連這個也做不到。

想到再也不能為響希做什麼，大地難過得幾乎要哭出來，卻聽見熟悉的聲音響起。

「還保持著自我意識嗎……人類果然很不可思議，居然能在沒有召喚的情況之下，讓惡魔主動去保護人類的靈魂，是什麼讓你們想這麼做呢？」

在憂鬱者Alcor的聲音響起的瞬間，一片渾沌黑暗的周遭突然明亮起來，大地吃驚得都忘了難過，指著應該已經自爆死亡的Alcor大叫出聲：「Alcor！你不是已經……啊對了，這是那個什麼『無』裡面吧，就是說我們都死了嗎，哈哈……呵……唉……真是一點也不愉快的重逢啊……」

「對人類來說，肉體的消亡就是死亡吧？那樣的話我確實是『死』了，不過死亡也不代表結束，現在響希跟大和還在拼命地戰鬥呢，為了各自的理想……」Alcor微笑著說，笑容卻顯得有些悲傷。

「戰鬥還在繼續嗎？那現在到底怎麼樣了啊，真是讓人擔心……可惡，就沒有辦法幫幫響希嗎……」想到強得根本不像人類的峰津院大和，大地就擔心的要命，雖然響希也很強，但是真的沒問題嗎？

正在憂慮著，大地卻突然覺得身體很沉重，感覺手臂、小腿都像被什麼壓住或捆住一樣，他納悶地低頭一看，正好與探出頭的壺精對上眼。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怎麼回事！為什麼我的惡魔們通通跑出來了！死人還可以召喚惡魔嗎？！」

壺精與背背怪分別纏著大地的腿，吵鬧幽靈呵呵笑地抱著他的右手，海奎特仰著臉捉著他的左手，巨大的邪惡雪人守護一樣地坐在大地背後，低頭注視著自己的主人。

「是他們保護你的靈魂不被無吞噬的喔，雖然大多數的惡魔性格都很惡劣，但是遇上喜歡的主人也會很努力保護喔，這也算是惡魔可愛的地方吧？」Alcor一邊感興趣地打量著大地的惡魔們，一邊解釋著惡魔的行徑，儘管他也不明白志島大地有哪裡吸引了這些惡魔，不過惡魔本來就是相當任性的生物，跟人類比起來，那又是完全不同的物種了，很多特性也是人類所不具有的。

「保護我？他們在主動保護我嗎？」大地又驚訝又感動，想到這些一直在戰鬥中保護自己的惡魔夥伴們就連現在也在保護自己，忍不住一陣鼻酸。「哈哈，謝謝你們，一直都沒好好說過，你們真是幫了大忙了啊，謝謝！」

蹲下來把身邊的小夥伴都抱在懷裡，背後的邪惡雪人卻發出了抗議一樣的嘻喔聲，大地抱歉地拍了拍邪惡雪人的腿，乾笑了下。「你不行啦，太大隻了，將就一下吧！」

跟惡魔們嬉鬧了一會兒，大地抱著小夥伴們卻有些感慨地道：「不過與其保護我這個死人，還不如去幫忙響希呢，如果你們可以幫我保護響希就好了……」

「你是認真這麼想的嗎？」Alcor突然問。

「嗯？當然啊，響希那邊才是關鍵吧，如果想要恢復原來的世界的話，就一定要打倒峰津院大和才行啊。」想到如果響希輸了，世界將會變成實力主義至上，大地就不寒而慄，他可一點也不想生活在那樣冷漠的世界裡。

「說得也是……對大和來說，大概也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救贖吧……？」Alcor喃喃自語，像是終於下定決心一樣，飄到大地面前。

「你想要幫響希嗎？這個可以做到喔，只要把惡魔傳送過去就好了。」

沒想到真的可以的大地一臉詫異。「哎？真的可以嗎？居然還有這麼方便的功能啊，以前都沒發現耶。」

「因為死亡又保持靈魂存在的狀態下才會觸發這個功能啊，沒有發現是好事喔。」Alcor笑了下，然後輕嘆道：「不過，你的靈魂之所以沒被無吞食也是因為他們的保護，他們被傳送走的話，你就會徹底消失喔，即使響希贏了，新的世界裡的那個你也不會保有現在的記憶了……這樣也沒關係嗎？」

「哎？就是說這段期間發生的事我都不會記得嗎？」大地微微錯愕，那樣的話那還是他嗎？新的世界的自己，跟現在的自己，還會是同一個人嗎？

「到時候……對你來說從審判開始到結束的這些事件等於沒有發生過，所以必須慎重選擇啊。」

沒有發生過……這些記憶都不存在……大地沉默了許久才猶豫地道：「那響希會記得發生過的一切嗎？」

Alcor淡淡地說著：「最後活下來的人會保留全部的記憶。」

最後活下來的人會記得全部……那不就只有響希一個人記得發生過的一切嗎？那樣不是太……痛苦了嗎？所有的人都忘了，只有響希記得，不能跟任何人說起發生過的事，就算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吧？

「什麼啊……」意識到自己不管怎樣都不能陪好友走到最後，備受打擊的大地忿忿不平地道：「這樣也沒有比較好啊……說是選擇，其實根本沒有選擇吧，不管怎樣我都一定要幫響希的啊……活下去，才有希望吧？只能這樣了啊……」

結果還是這樣，還是得讓響希一個人承受痛苦……

不過至少還能幫上一點忙，這樣的話作為朋友也不算太失格吧？

新的世界裡，他們也一定還是最好的親友吧？

就算自己沒有記憶，至少還能陪在響希身邊……也只能這樣了吧……

再次被無所包圍，大地感覺自己的存在一點一點的消失。儘管不安也只能承受，然後期盼著朋友的勝利，在新的世界裡……重新開始。

※※※

「大地！」從夢中驚醒的久世響希驚惶不安地四處張望著，直到看到坐在椅子上打遊戲的同居人，才放下心來地鬆了口氣。

「怎麼了？又做惡夢了嗎？放心、放心，都說夢跟現實是相反的嘛，我不會消失的啦！」大地站起來走到床邊想拍拍響希的肩安慰他，卻被一把抱住腰。「響、響希？」

「大地，陪我躺一下。」雖然是命令句卻是撒嬌一樣的語氣，讓大地一邊起雞皮疙瘩一邊又不好意思，最後還是嘆了口氣跟著躺下來，然後果然被當抱枕一樣抱得緊緊的。

「唉，你怎麼會這麼缺乏安全感啊……不覺得很熱嗎？現在是夏天耶，室溫有三十五度喔。」大地隨口抱怨著，就見響希手探出被窩摸到床頭櫃。

「那就把冷氣開強一點就好了。」

「不是這種問題吧……」

把大地的頭壓進自己懷裡，響希一臉滿足。

「大地，晚安。」